“在看什麽？”陸風離披著大氅，抱著他的小手爐，立在餐房後的溪水旁，已經很久。剛從連廊那裏溜達過來的楴白，揚聲問他。

天氣已有些寒冷，楴白卻只穿著白色的棉麻襯衣，棕色的淺紋褲子。脖子上隨意搭著的黑白格子圍巾，倒不像是取暖，更似點綴。

“看這一叢刺梅堆。”陸風離笑了笑，給楴白讓了讓位置。

“哦，你們魔族管薔薇叫做刺梅堆嗎？倒是好聽。”楴白走到陸風離說的那一從薔薇旁，不經意地看了一眼。

不知道什麽時候長出來的野薔薇，從溪水旁的一小搓淺土裏爬出來，慢慢攀上餐房的後墻，鋪了小半個墻壁。小小的枝莖緊緊抓著磚砌的墻面，在微風裏輕輕抖動。零星的葉片裏，竟然也開出了三兩朵瘦弱的花朵。

“這些薔薇，有什麽不一樣嗎？”楴白的手在陸風離的小手爐上按了按，裏面快要熄滅的火苗忽地一彈，頓時燒得四壁滾燙起來。他自己也在這滾燙的手爐上暖了一下手，漫不經心地問陸風離。

“人族說薔薇是生生不息之物，很久之前他們把薔薇叫做唐棣。先秦的公主出嫁，便會有禮官唱念‘何彼禯矣，唐棣之華？曷不肅雍？王姬之車。’一方面誇讚出嫁車輛的驕奢，一方面又寓意夫婦二人能子嗣綿延，生生不息。可我看這薔薇，卻沒有雍容之態，不過這頑強和倔強，倒真是生生不息。”

楴白偏頭看了看這從薔薇，又看了看陸風離，才說：“父親常說你能觀察入微，神識與萬物相連，體察洞悉生命節律，是難得的修道之人。看你因這一從薔薇便思慮半晌，挪不開腳，我倒是擔心你想太多，腦子累壞了。人族喜歡傷春悲秋，也常常把自己的志向和尋常草木聯系在一起。比如愛說梅花高潔，說其不畏嚴寒、淩冬盛放。可是在我看來，萬物均有時律，只不過梅花的枝莖恰巧能在寒風中綻放罷了。你把它放在四季如夏的南海，它想開也開不了啊。”

陸風離笑了笑，點頭道：“楴白大人說的是，看來我這傷春悲秋的小女兒之態，只能找找人族的小姑娘剪燭傾談了。說起來，你看到小慕了嗎？我小半天沒有見到她了。”

楴白轉身看他，問道：“小慕，慕輕寒？你這些天倒是跟她走得很近。不過我看她身上，會有惹不完的麻煩。我幫你把她收拾了，你可以有空多顧及一下自己的身體吧。”

“是嗎？”陸風離微微一笑，聲音卻一寸寸認真起來：“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怕麻煩，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，她在哪裏。”

楴白細細打量著陸風離的神情，說：“你緊張了。”

看陸風離默不作聲，表情卻冷了起來。他嘆了口氣：“說不定，這丫頭便是你的劫難了。”然後左手在空中一裹，再攤開手的時候，手心正中，便漂浮了一個渾圓的青色圓球來。那圓球微微散發著白色的光芒，圓球的四壁，隱隱浮現金色的符咒。

“達羅球迷宮？”陸風離大驚，伸手就要觸碰那個圓球。卻忽然像想起了什麽，驟然縮回了手。

楴白淡然道：“這就對了。她如今雖然在裏面生死未蔔，你的探查術法加上去，卻只叫她生不如死。而且，輕易動用那個力量，你自己也不會好過。”

“她進去做什麽？”

“早餐的時候，她說想做我的徒弟。你知道，我是不收徒弟的。我就告訴她，兩種人我不收，第一種，腦袋不夠聰明的。她就問，在天族眼裏，做成什麽可以證明腦袋足夠聰明。我就說走得出達羅球迷宮便算。她就決然進去了。”

陸風離盯住那青色的圓球，神色裏略微有些慌亂：“她是想通過自己的能力找到家人了。看來她已經知道，只有天族的術法，她可以勉強去學習，所以才去求你。但是你有沒有告訴她，出不來會怎樣。”

“我說了，達羅球迷宮遇到有人進入，會幻化出雨境。雨停之前如果她出不來，就會永遠留在裏面。但是沒想到她倒是又自信又倔強，一腦袋鉆進去了。在我們這裏一天，達羅球內就是一個月。小丫頭也進去小半天了，在裏面已經日升日落五六天。我看這境內的風雲有收斂的態勢，估計快要雨停了。”

陸風離的手，忽然握緊了暖爐。暖爐銅質薄壁上的雕花，把他的手硌出了個印子。

“沒用的。”稚嫩的童聲從腳下傳來，似乎離自己又有些遠了。慕輕寒沒有搭理那聲音，手上抓緊被雨水打濕的藤蔓，腳底踩牢不時松動的巖石，用力往上爬了一步。腳剛擡起來，就有一塊石頭掉落下去。

“姐姐，你小心一點啊！”底下那聲音又傳上來，透著驚慌失措。

慕輕寒的腳下是一個橢圓形的山谷，種滿了蘋果樹。這五六天，她就是靠著吃蘋果，才沒有被餓死。可是，無論她怎麽在山谷裏轉悠，似乎永遠也找不到出去的路。後來她決定順著藤蔓爬到谷頂看看。因為不擅攀爬，剛開始時經常墜落。好在谷底堆積著一米多高的碎葉，她掉下去倒是沒有傷到筋骨。後來摸索到方法，爬了大半天，終於離谷頂尚有十幾米，成功在望。

而她身後穿著黑色短褲，紅色小肚兜的孩子，離自己越來越遠了。

慕輕寒的胳膊已經酸麻得只能靠意志力固定到藤蔓上，腿上一疼，然後熱熱的暖流慢慢化開了，估計是有尖石劃破了皮膚。她咬著牙，汗水和雨水一起淌進眼睛裏。在幾乎目不能視的迷霧裏，終於爬上了環繞谷底的巖石。慕輕寒艱難地擡起胳膊，擦了擦臉上的雨水。視線清晰之下，眼前不遠處，是紅紅的，低低的一團東西。

慕輕寒心裏一驚，回身去看。高高的懸崖已經消失不見，身後是平坦的谷底。而她的面前，正是之前一直在她腳下呼喊的小朋友——慕離離。

山崖之上，竟然又回到原地。

這果然是個迷宮。

她的心裏，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挫敗感。

剛開始進到這裏，似乎一切都挺順利的。

當初為了證明自己足夠聰明，她一頭磕在楴白的達羅球上。醒來的時候，一顆蘋果正砸在她肚子上，疼得她跳起來咒罵。四周是細雨霏霏的山谷，山谷中心有一方二十幾米大小的潭水。潭水旁生長著幾十棵蘋果樹。這些樹初看很尋常，可是仔細看，卻似乎違反時令，生長得肆意妄為。它們有的光禿禿的，有的開著花，有的果實已經成熟，有的正在落葉。這樣違反四時節令，真是好處多多啊！隨時可賞花，隨時可食果。慕輕寒跳起來，就去摘蘋果。

出去了一定把這樹也搬走！她心裏想。

可是沒等她高興太久，身後傳來跑得飛快的腳步聲。慕輕寒下意識轉身，一團紅彤彤的東西瞬間從她身側跑過。她還沒有看清那東西是什麽，刺啦一聲，腿上一疼，就看見自己的褲子撕裂了巴掌大的一個口子，大腿上血淋漓的三道子抓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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